Hello树先生从头到尾就是赤裸裸的魔幻现实主义
当我把澎湃的激动压下去转而开始敲击键盘写影评的时候,却立马跌入了一个僵死状态——正襟危坐近半个小时,在脑子里把之前熟悉的各种评论风格过了一遍,但就是找不到一个与电影相匹配的语风——至少在目前,我掌握的评论语言完全无法誊模出我看片的激动、悚然、瞠目结舌。干,已近乎非小说语言无以达至。呆了半响,我终于想明白我该说些什么了。
假如一定要套一个主义以便于分类理解的话:这货不是超现实主义,从头到尾它就是赤裸裸的魔幻现实主义;假如一定要在国内找个影片对标的话,《太阳照常升起》立马要面壁思瑕;假如一定要从海外找个牛片好在国际上出一下轨的话,《Naked》揉上《Inland Empire》可能更接近树先生——这绝对不是丧心病狂的吹捧,它在摄影、配乐、编剧、表演等等方面完败于刚才提到的三部电影,但是它却在不经意间完成了一个巨大的具有”中国特色“的Bug,一个切片存档,且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咱们往细里扯。
我不知道韩杰拍这个电影有没有野心,细看下来,他确实往这部电影里装了太多的东西,满满当当,却不急于分门别类,仅以树的变化这一线性叙事串联,承载力不够不说,还压迫影片结构失衡。若按常规理解,那么几处硬伤就更扎眼:比如故事在山西,怎么除一人一鬼外全给整东北户口了?火起,兄弟阋墙,来了一帮人无一人救火都来润滑人际关系啊?小梅在山西那个风口袋里隆冬时节还敞着怀默默的哭泣装纯给谁看呐?树先森开口闭口用的语言和他发短信写便签时用的完全不是一个品种,煽情膻到了羊腿上了?
恰恰是这些“硬伤”把我从这段时间看片的节奏性麻木中逼醒了。因为它们的存在太碍眼,若掌中刺一般不拔不爽,但是在挑的过程中逐渐发现整个手都不对劲,可又不能把整个手给剁了,于是把手伸远了一点看,一看不当紧,发现整个手成《Tetsuo》了,整个都气脉不顺拧在哪儿。哪里出了问题?
先拎出来一条线:语言。影片开头是一个拆迁宣传车,广播由远而近,“这是一个让生活充满幸福……从60到200平方,占地800亩,独具匠心的版型设计,将给您带来别墅的享受,对人的体贴关爱,对人格的塑造,对人居空间的拓展,幸福生活在不经意间流淌,太阳新城,我心中的太阳!”原谅我全段摘下,请相信这是不得已而为之——这段话发生在一个凋敝、落后、满目疮痍的农村,受众是一村近乎破产或正在破产的农民,给谁听呢?要知道连北京的郊区拆迁的时候宣传语都是口号话的,而非广告式的,且这广告词像是说给三线城市新富阶层听的。这种突兀太扎眼了。紧接着王宝强出现,在被小庄载走之前,用的是接地气的“官话”。但这官话用在和孩子们的对话里,虽然明明努力想沟通可是如何得以实现?
快进。校长甲和甲夫人吵架。两个人是同乡,吵的时候却不用乡音,都飙了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当甲夫人用80年代初中教书腔说起“端屎端尿”的时候我他妈快疯了!夫妻之间操起霸权语言体系进行伪装、吵架的时候,这怎么可能还过在一起?在这两个已经成逼的骗子身边时,树先森IQ、EQ、QQ通通被高盛看多,于是烧烟酿酒香,块垒煨诗行,从命运的高度把梅姐童话了。
当树成了树半仙的时候,他绝对不是精致的卡尔维诺生出来的树上的男爵,那种中产阶级的精确、轻盈、迅速的语言派生出来的摩登、理性、富有逻辑、浑身洋溢着孟什维克的傲气的人种,树半仙这辈子怕也改良不了。他所掌握的异化的道教语言只能生出摸着自己骨头算命的人,则更接近马尔克斯笔下落到人间长了一双翅膀却越混越惨的“天使”。诡异的是,或者说在意料之中,所有的人物在这个语言体系下沟通达成了!
或许此时各位看客明白为什么我在开头提到落笔之难的原因了吧?——这破电影完全没个从一而终的语言体系——通常当你评论一部电影的时候,在评论开始就会有一个类型划分,在这种类型下,电影有差不多的语言体系。比如《英雄》、《唐山大地震》,这是天朝派系,那么自然评论抢点的捷径就是书面语的宏大叙事,再比如商业运作相当成功、风头正劲的《失恋33天》,它所有的萌贱腐笑泪点都是小清新的圈圈,评论时用小清新语系跟之或用重口味语系弹之都能很快高潮。可是当你突然面对这电影带来的冲击,还不想随便找个框框给圈起来换取自己虚假的安心时,我想你可能也会和我一样困惑。
仅仅是困惑?亚麻跌咿呀~,别着急,人生呢,还很长。这才是第一层地狱,而已。
容我先扯些电影周边的事。今年九月我做了次漂游,漂游的第一站是山西吕梁。作为一个标准的资源城市,吕梁富的很不明显。它曾经用煤炭推出了一个中国首富,自然各个吨位的煤老板就特别多。我在吕梁市区呆了两天,除了睡觉和涂点随记外,就是泡博物馆、逛书店、看店面、跟出租司机、街头小贩、失业旷工聊天。有两个现象我特别留意了下:
1、吕梁东北人特别多。其实这不是特例,中国东北人哪儿都多,就地说事,吕梁东北人多是因为当地夜总会众而聚之。抽样街头访问结果显示,东北人几乎控制了吕梁黑道业务的各个方面。整体人格比较稳定。
2、除酒店、饭店、步行街之外,当时吕梁市街头其它店面整体萧条。建材市场微火。公共文化场所长的挺好看,但实际惨不忍睹。市图书馆只有三排书架,老旧不堪,我特意看了下借阅登记表,半月之内共计二十一人登记,其中一人是成年人,其它全是哇哈哈。
在三晋之地,晋商是个怎么也绕不开的话题。从吕梁市离开后,我沿碛口—临县—兴县—太原—包头—银川一路追踪,对照现实思考晋商得以腾达的交通因素、文化因素、政治因素、金融因素。在碛口第一夜的时候非常意外的读到了某网刊出来的《中县干部》,其中“政治家族”那部分让我在黄河的涛声中两股战战,不由重新审视晋商捐官的传统——当下靠煤炭发家的这群二胖,在这个体制内灰常,光荣地,继承和发扬啦。甚至不仅如此,这个所谓精神传承还影响了新晋商代表——妈的,看看百度那孙子就知道了。
与此同时,为煤老板奉献血肉的畜人们至为罕见的被整体压在农耕文明中。攀谈过的居民、街边手足,淳朴的让人想哭。当官商们拿着畜人们血肉榨出来的钱,再通过国内畸形的金融系统攫取更多利润的时候,畜人们还在遭受儒教十万公顷遗毒的蹂躏——在县镇里投宿小店,几乎没有店主会主动给你开押金收条。“你不信我?还用开这个?”大哥,你不是乔致庸,我也不是孙茂才,咱无法躺在乔家大院的遗址上意淫盛世年华。
所以,在穿过山西的沉重之后,再看这部影片,那种共振会来的排山倒海。
逐渐枯萎的乡村,被矿场和房地产开发侵蚀着。敏感的人异化的速度接近光速。试图以情感、理性对峙的人,无力的依附着儒教的伦理纲常。家庭构架人情味少而经济交换多。每一轮的经济冲击都会让这些人更紧的抓住儒教的荆棘。如果手上的伤口危及到了生命,要么不要脸,要么不要魂,要么不要命。如果想要,非死即疯。
不要脸的是哥们,不要魂的是亲人。死的人是小庄。疯的人,是树先生。黑吗?别怕宝贝。还有其它颜色呢。
弗洛伊德的教徒们很容易把这部影片看成超现实主义影片。很显然是贯穿始终的性。从动机到仪式再到受阻,如若再拿布努艾尔大神的《The Golden Age》对比分析的话,确实可以得到一个相对光鲜的阐释,就像当年解读《太阳照常升起》一样。只是这个光鲜最多只能算的上《树》的反射光而已,它在再现的过程中已经无意间实现了新的成就。——当年《太阳》通过性和潜意识来解构官方意识形态的时候,不管手法多么花哨,演员多么牛逼,它还是用宏大叙事走对抗之途。冠以超现实电影不能算错。但是,《树》却处处显示出去中心化的网络叙事,所有的桥段所有的碎片连在一起时,不管它是用性还是用刑,干伊三妹,它只是展现给你看下面几个字:
“ 我
们”
之
间
没
法
沟
通
在社会结构固化的情况下,流动通道堵死,阶层之间的距离以光年记。信息不再是鸿沟,而是平行宇宙间的距离。那是多远呢,打个比方,它相当王宝强在《盲井》里被逛窑子的眼神投射到《树先生》那看见漂亮妞色咪咪的瞳孔里,是断子绝孙的距离。
假如谈心的速度超不过光速,那沟通可能、大概、或许不行了吧。请把电影往荧幕深处里瞅瞅,君可见亲人之间无法沟通:树和妈妈、弟弟隔着老爸老哥的鬼魂,怎么表达?树和那群哥们称兄道弟排辈分,推杯换盏之后不尽的世态炎凉,“掏心窝子”往哪掏?恋人之间曾经真诚的爱情被一把火烧成了流氓,现世的性欲穿上了婚姻的外衣却蜕变成了杨武、变成了吉泽明步。你他妈连交流都没有,谈什么爱情?当处在农耕文明的伦理桎梏下的绝对弱者,在工业文明的锯齿中零落成泥辗作尘时, 他妈的太上老君你豆油我,如何香如故?
当一个善良的、可怜的弱者,他能够通过奋斗获得更多的机会吗?这样吧,我们重新注意一下几个细节。先回拆迁广播那段,暂且不说鸡跟鸭讲——当广告&公关失去人文关怀只是炫技的时候,便异化到一种敲骨吸髓般的暴力。不信可以睁眼看看当下,广告从最初传播信息、发表主张的理性阶段到今天造梦阶段,它成什么样了?悉心剔除语境、深度、所指,“梦想”成了弱水三千。它不过成了乔布斯式的披风。不扯太大,就说海景房的广告,那是一个投射在对时空幻想之上的绝对物语,在这种梦里,权力欲望、性欲不停的画皮,好对那些经过精心数据挖掘的受众群体实现精准投放。这种梦色彩斑斓,但只会加固各个消费群体的身份认同。持续不断的消费行为,更是让阶层趋于固化。”你奋斗干吗“”挣钱“”挣钱干吗?“”买XX“”买它干吗?“”装五颜六色的逼“。
啧,如何?没骗人吧,世界不又五颜六色了?
只是这部电影的另外一个细节告诉我们,所谓五颜六色,其实只是幻觉,区别就在于是中了月读还是无限月读。当树成了半仙的时候,他就窝在家里看电视。很不幸,这个上进的好青年看的是新闻。信息爆炸对畜人类来说,就是迅雷,这种迅速的雷劈,比电疗的疗效更好,劈一下就是灭种式改良基因。信息爆炸对于树们产生的影响可能不至于达到罗兰•巴特的”神话“境界,但我绝对力挺尼尔•波兹曼的判断:”人类面对信息过剩的问题,这意味着与此同时人们将面对丧失社会和政治能力的问题。“
下面请跟树们一起用雷劈的节奏大声朗诵:
“对于解决中东问题的冲突你准备采取什么行动?对于解决通货膨胀、犯罪和事业问题你有何高见?对于保护环境或降低核战争危险你有什么计划?对于大西洋公约组织、石油输出国组织、美国中央情报局、反歧视行动计划和伊朗巴哈派教徒遭受的残暴行径,你准备采取什么行动?我可以大胆地帮你回答:你什么也打算做。当然,你可能会为某个自称有计划、也有能力采取行动的人投上一票。但每两年或四年你才可能有一个小时来投票(树:当然在帝国你可以用屁投票),这根本不足以表达你满脑子的想法。我们也许可以说,投票选举是逃避政治无能的表现。比投票选举更糟糕的是参加民意测验。民意测验的组织者通过一些呆板的问题得出你的意见,然后把你的意见淹没在相似的意见中,最后把这些意见变成——还能是什么呢?——另一则新闻。所以,我们就陷入了一个无能为力的怪圈:你心里有很多想法,但你除了把这些想法提供给记者制作更多的新闻之外,你无能为力;然后,面对你制造的新闻,你还是无能为力。” 偶耶~
好吧,我承认,这段话确实在法兰克福学派的福尔马林液里泡了太久,以至于似乎把树们所有的活路都给堵死了——戳破了消费社会的五彩泡沫之后,却跌入爆炸强光里,这个强光在电影里让树失明,在现实中让人滑精,你在包围你的强光里不停的撸管、揉花,肾上腺素随口水纷飞,精卵溢脑,死于人生旅途中的各种非受迫性失误。
但是,不管怎么样绝望,还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树呢,可能来到这个世界上,只为了看看阳光。或许再某一天哪缕穿过树叶间的斑驳的阳光打入瞳孔深处的时候幽幽吟出”人能仰望星空,就是幸福“。用这些流行的”禅意“”鸡汤“”犬儒“来做一个黑框眼镜,捏一些悬浮逆光照,聊以自摸。若如此,也算完满。但是,他妈的但是,我亲爱的手足们啊,为什么不再继续追问下去有没有”突围“的可能性呢?
如果真的无法沟通,畜人的存在就是人口普查结果上的某个可有可无的数字,只要不几亿几亿的删减,对报告的结果影响不大。不过电影不知道真的是无心插柳呢还是颇有阴谋的设计的呢?居然他妈的留出两个交流平台!
一个是方术语言系统。我不得不再次感叹中华文化之泱泱。流传了几千年的”不问苍生问鬼神“虽在管事的语言系统中一变再变(从象征国家权力的星占学到49年之后对封建帝王的彻底鞭挞),但在民间的坚挺,一直让东方朔内牛满面啊!几千年后,在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方术语系依然是神挡杀神!官方的说辞也好,黑道的行话也好,晋商的专辞也好,通通在这个语言平台上辩才无碍——所有的人,一说算卦全都他妈都懂了!树先生也真的成了干部啊,其雄才伟略太让人感动了——在天宫等待神九的插入过程中,何仙姑的花瓣落满了月半弯,为了证明美国人从来没有登上过月球,我们任重而道远,必将上下其手而求索。
另一个平台比较隐蔽。是”东北人“。在此我没有任何地域歧视的意思,不欢迎也不拒绝列位看官对号入座。拿吕梁说事,平心而论,控制当地黑道的东北类人很适应转型期的中国伦理的。首先,人来熟。大哥大姐哥们兄弟那叫的是心窝暖啊,这种口头上的好习惯,在中国的大酱缸里可以说是左右逢源。像树这样的山西畜人,根本分不清这是他认可的儒家伦理呢,还是叫着顺口?不知不觉往里陷,那窝囊一跪跪的是肝肠寸断。其次,无与伦比的贫。在我印象中,自从赵本山统一了春晚之后,东北类人的贫就如燎原之势燃遍了北方官话区,这种贫没极限,没底线,唯一的目的就是润滑,基本实现哈哈一笑,鸣金收兵的效果。至于笑过之后捅不捅你,以什么样的角度捅到什么程度,那就得算一卦了。第三,东北类人奉行”实用主义“,说到位点,就是随时随地准备坑你祖宗十八辈。说美化点就是”混“。生活嘛,能混就混,自己混的好就行,在这种精神下,东北类人很容易根据暴利需求结成某种NGO。从而以真正的中国式病毒营销滑进五湖四海。
终于,唉,终于,我们似乎终于抵达了这部电影再现的核心。那就是或许如同草芥一般的畜人没有办法在这个凝固的社会里有任何正常的理性的沟通,也没办法凭一己之力获得更多的生存空间。但是尔等还是可以像东北类人和东方朔类人方向进行改良,如果抱着天真、善良、敏感、悲悯的话,你可以选择去死或者去疯。如果你选择前一个,恭喜你,历史会记得你的约数,如果你的同类比较多,你还有机会上一下网络新闻头版和一个月微博热词。假如你要选择疯,你会非常幸福的看到一个哑巴怀着你的崽子,温柔的对你说,走,达令,咱们回家。
这个时候,二手玫瑰的歌声一定会准时响起,”我们的生活还得继续去开,往哪开 往绝望里开。我们的爱情也得继续去开,往哪开 往变态里开。我们的青春也得继续去开。往哪开 往枯萎里开。我们的理想也得继续去开。往哪开 往垃圾堆里开吗?“
我突然想跟疯子们打个赌。赌的内容是二手玫瑰唱错了。不赌钱,赌命。赌注只有中国。开卦吗?